赵明暄转过身,凝望着苏枕月,目光沉静深幽,“枕月,若我让你走出这后宫,远离那些是非,你会不会答应?”
苏枕月一震,惊诧地瞪大了双眼,“你怎么这么说?”
赵明暄抿了抿唇,过了半晌,却是略一摇头,复又转过身,默默看向窗外雪白一片。
苏枕月心中渐渐觉得不安,想要问,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。
其实,他们都知道,留在后宫,面对时时刻刻的担忧与戒备,不管是对于苏枕月,还是对于赵明暄,都会觉得疲惫不堪。
“待攻取宜良之后,我便……”久久的沉默之后,赵明暄忽而如此说了一句,却没有把话说完。
这已是自回宫以后,不知第几次的欲言又止。
苏枕月并没有追问下去,因为她相信他,相信他的每一个想法,每一个决定,都会是为了自己好。
……
正月初二,新年第二天。
永宣帝赵明暄一身黄袍礼服,立于城楼之上,执剑而挥,冬日清晨的淡白日光扫过三尺青锋,锋利之间竟散出几分婉转流波。
精兵强将,金戈铁马,踏破那一日清晨沉霭。纹绣着金色苍龙的黑色战帜于疾风中招展,飒飒作响。剑器铁刃隐约间映照着冷色辉光,带着生了锈的血的味道,浸透空气。
“战——”
锋利长剑重重挥过,赵明暄一声令下,五千兵马缓缓起动,直往西南宜良国而去。
这一战不会太过惨烈,却将意味着庆朝真正的独霸于天下。
赵明暄看着军队消失在视线尽头,心中不由汹涌澎湃、豪气万丈。此时的意气风发与睥睨整个天下的感觉,真真无法言喻。
任衣袂衣摆随风翩然,他缓缓探出手臂,五指慢慢收拢,仿佛将乾坤尽握掌中。
正月十五。雪柳金缕,良辰美景,鱼龙舞。
正月十六,永宣帝于朝堂上亲口定下三项令谕——
“十日后,朕将亲率一千兵马赶往西南,覆灭宜良,并设天台,祭天告祖,君临天下。”
“朕离京之日,由左相暂理政事。”
“还有,取消今年四月之选秀,后宫事务全由苏氏枕月全权受理。”
言毕,丹陛之下的群臣纷纷跪下,竟无一人应声。
赵明暄潭目微眯,锐利目光扫过九层阶下的一殿赫赫衣冠,半晌,方缓缓道:“尔等有何计较,直接讲来。”
“皇上,”白发苍苍的左相直起上身,一脸肃然的坚决,“皇上欲取消四月之选秀,老臣不能附议。”
赵明暄脸色未变,薄唇微启,“理由。”
“选秀三年一次,不仅是要为后宫填充佳丽,更是为了我庆国赵氏子嗣繁衍。皇上已二十又八,至今只皇后娘娘身怀一子,如此下去,于国于民皆为不妥。”老丞相说得诚挚而坦然。
“左相大人所言极是。自庆朝立国之日起,三年一次的选秀从未间断过,我庆朝本就人丁不旺,若此次选秀被取消,只怕会坏了规矩,后人再加以效仿,只会令皇家血脉更加单薄。”有人附和道。
“选秀之事,还望皇上三思。”
众臣再次拜下,异口同声:“望皇上三思——”
赵明暄缓缓站起身,负手立于丹陛之上,俯视着他们,阴沉的神色从他的深潭般的双目中掠过:“所谓宫廷无父子,皇室无兄弟,古来皆是。兄弟反目、父子成仇,本是皇族心性,尔等也应司空见惯。既如此,朕只留得皇后诞下子女,再将江山交付于其,不必有皇位之争,不必有兄弟相残,又有何不妥,有何不好?!”
“皇上此言差矣。”年迈的左相直视赵明暄,对于皇帝眉眼间的凛冽之色,却是无丝毫动容,“皇后所诞虽为嫡长子,按理本应定为储君,可古往今来,并非全然实行嫡长子继承制。所谓能者居之,若皇后之子未有治国之才,皇上又怎可将江山交付!”
“魏延——!!”赵明暄恼了,一甩衣袖,竟直呼出了左老丞相的名讳。
左相魏延却是全然不惧,以头触地,声若金石:“皇上绝不可因一时儿女私情而置祖宗礼制于不顾!若皇上因——皇后而一叶障目,老臣亦会以性命相抵!”
这一番激荡之词,令赵明暄全身剧震。
赵明暄终于明白,左相针对的,并不单单只是自己要取消今年选秀之事,而是自己对于苏枕月的全然的维护与宠爱。
他其实是在告诫自己,作为一国之君,不该有太多的感情。帝王从来都应冷心无情,若是多情,便意味着面临覆亡。
赵明暄缓缓坐下,双手搭在龙椅扶手上,而后慢慢收紧。
“选秀之事,容后再议。退朝。”艰涩地吐出一句话,他只感觉到满心的无能为力……
其实,赵明暄想过,通过这种取消选秀的方法一点点深入,直至废掉整个后宫。他不管以前怎样,亦不想后世如何,至少在他执政之时,他不愿自己心爱的女子陷入后宫尔虞我诈的漩涡之中。
他会不安,会担忧,会心疼,这些感觉都让他焦虑疲惫不堪。
可惜,如今看来,终无法得偿所愿。
那么,还能怎样做呢?还能怎样呢?
早朝散去,赵明暄径直去了上书房,且屏退左右,只留了张公公在身旁。
赵明暄看着书案上堆成了山的奏折廷寄战报,忽地一挥手,折子散落了一地,啪啦啪啦几声响,那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而刺耳。
张公公垂首敛目,抿唇不语。
这是永宣帝第一次用那般厌烦的态度对待政事。从来他都是将国事放在第一位的,可此时,那些他向来认真仔细对待的折子,被他挥落在地。
“皇上……”张公公张口欲言。
赵明暄摆了摆手,示意他不必再说什么,“去置备行李吧,十日之后,按计划去西南。”
“老奴遵旨。”
张公公抬头看了赵明暄一眼,才躬身退了出去。
赵明暄则保持着这个姿势,到得最后,只长长叹了口气,无奈的,酸涩的,亦是无力的。
“皇……皇上……”这时,却见张公公去而复返,一脸惊慌的表情。
赵明暄看了他一眼,眼露不耐,“何事?”
张公公指了指门外,道:“左右两位丞相连同朝中数十位大臣正跪在房外,求见皇上。”
赵明暄猛地站起身,面色骤然阴寒,“他们还要怎样?逼朕么?去说,朕不见!”
张公公一脸为难,“左相大人说,皇上若是不见,就一直跪,直到皇上……”
“放肆!”赵明暄怒斥一声,咬了咬牙,终是来到了门外。
“皇上,您是否已决定取消选秀,继而废掉整个后宫?”左相抬首,直直望向皇帝,单刀直入,问得很是直接。
赵明暄没想到他会猜透自己的心思,不由一怔,冷声道:“左相果然心细如发。”
“是为了皇后?”
他答得坚定:“正是为了苏枕月!”
左相语气变得严厉:“皇上可知,古来宠溺女子之帝王,都是何种下场么?”
赵明暄眸光一寒,一甩衣袖,厉声道:“朕不是他们!”
手然相道。“可皇上做了和他们同样错误的决定!”
赵明暄怒不可遏,“魏——延——”
老丞相咄咄逼人,“皇上——”
“皇上,丞相所言,皆是为了皇上,为了我庆国,还望皇上三思。”一朝臣附和。
“皇上万不可因情而失了理智,做下如此草率之决定!皇上不可沉溺于感情!后宫不可废!”
“选秀不可取消,后宫不可废!”
……
众臣的异口同声,如同巨石一般压向赵明暄,让他觉得窒息、愤怒、却又无可奈何。
他缓缓移动视线,看着那一张张表情决然的面孔,一时间,所有的激荡的情绪都转化成一种空茫和无力。
终于,赵明暄闭了闭眼,缓缓道:“你们先回去吧,让朕静静,朕会好好想想。”
众人对望一眼,而后齐齐拜下:“臣等告退。”
待得他们离开,赵明暄仍站在上书房外,他仰起脸,闭上双眼,语气极淡地说了句:“朕终于明白,这天下终究——不是朕一个人的天下。”
所以,即便他赵明暄站在权力之巅,他手握乾坤,翻云覆雨,却也有无能为力的事。整个朝廷本就是一个互相牵制的系统,处在这个系统之中,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做到“一意孤行”,即使勉强做到了,等待着的,也许就是更为惨烈的结局。
而那厢里,左相连同其他两位大臣并没有出宫回府,而是去了永鸾殿,拜见皇后苏枕月。
苏枕月此时似是有事,正要出门,几人正巧在殿门外碰了面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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